設想一個情況:你拿著舊情人合照,照片中的你們笑得相當甜蜜。你看到後,竟然覺得哀痛。你哭了。為甚麼會這樣?
佛學認為,世界的實相是流動的事件,而不是靜止的物件。以照相機把本來流動不居的事件拍攝下來,變成某個鏡頭的定格,就是化流動為靜止。如果把鏡頭所攝執為定常,就會產生苦果。一段關係的生滅常斷,本來是一連串的事件,由不同的緣起條件所組成。截取某個歡愉片刻以為永恆,那是迷執;執於歡愉片刻,現在失去了,當然哀痛。
破執的方法在於養成「如實觀」。所謂「如實觀」,即是洞識世事無常的目光。佛學認為現象的構成有賴各種因緣,「因」是主要原因,「緣」是輔助條件,一件事情得以成就,需要各種不同的條件來配合造就。這些條件的構成純屬偶然,背後並無上帝主宰操控。事物就是如此,依於因緣而生滅。洞明因緣,即能如實觀照。
因此事物無所謂「有」(being),以為事物是「有」即以為事物具備各樣恆常不易的性質,那是執於定常,未能把握實相;同時事物無所謂「無」(nothingness),以為事物是「無」即以為事物終必歸於虛無,花開了會丟謝,潮起終究潮落,這也是執於定常,以為事物有一個從有到無的發展歷程。一般人誤解佛學,以為佛學悲觀,觀察到的是世事的消逝與滅亡。其實這只是無見、斷滅見,跟有見、增益見是同一銀幣的兩面,同樣以為世事有某種恆常不變的定律。佛學卻認為事物是「空」的,即是說事物在不變的流動變化之中(becoming),故此無所謂「有」亦無所謂「無」,變好變壞是生是滅實在無人知曉。如果說有見是樂觀,無見是悲觀,則「如實觀」這種觀空的智慧可謂「達觀」──通達觀照到世事變遷而不陷於有無之見。
愛情:一場轉移,人來人往
根據一般流俗見解,佛學與愛情理應不能兼融。和尚不是清心寡欲的嗎?情有所鍾不是執著嗎?答曰:這是流俗見解,不是佛之本懷。佛的主旨在於脫苦,而不是脫離塵世。用佛學的術語,這樣叫做「去病不去法」──斷絕的是執念,而非事物本身。佛陀覺悟之後,依舊穿衣吃飯,日常生活作息不會因此而有所更易。所更易者,是以往執於定常的目光。同樣道理,洞明「愛情」落於緣起法之中,只是讓人明白一段關係自有其生滅常斷的條件,愛情的來去並不可以由個人自覺主宰,但佛學並不因此勸人不再戀愛。
林夕當然明白這種佛學愛情觀。他述及自己的愛情觀時,就說:「關於愛情,因安樂而快樂,就是做到『不錯過任何挑逗,也不為任何人守候』,『不給我的我不要,不是我的我不愛』。」[1]換一個簡單的說法,即是愛情要來,不會抗拒;愛情要走,不會糾纏。所以林夕十分強調愛情不能「擁有」:「情歌,總喜歡用失去了他來表示分手。我寫過,罪過罪過。一個人是如何以為憑愛情或婚姻而有能力擁有另一個人?」[2]所謂擁有一段愛情,即是將愛情當成物件,以為可以用手執著把玩。這就是忘記了愛情關係是一連串事件所構成,愛情不斷流轉,以為藉著愛情可以擁有一個人,那是迷執。[3]
在「如實觀」的智慧下,林夕的愛情觀就是一場人來人往的轉移。愛情是緣起的,因藉某些條件來而又去,既由不得我自作主宰(自性),也不是上帝或月老穿針引線(他性)。2007年寫成的〈愛情轉移〉最能透達這個意思。這一首歌,從一個相當宏觀的角度來書寫「愛情」。愛情是一場轉移,愛上一個人,樂過痛過恨過之後,又愛上另一個。這個歷程是無限的,因此才有「愛情不停站」的說法。林夕自己解釋:「其實所謂的愛情路,對我來講是沒有終站也沒有停站的,人生很無常,特別是感情方面,你無法控制它,你愛一個人是不受控的,如果受控的話就不是愛情。所以我就用『愛情不停站』的感覺來寫」。[4]事實上,2002年寫成的〈人來人往〉,林夕藉著歌者第一身的經歷,也說出同樣的意思:所謂愛情,就是有些人來了,有些人走了,擋不住也留不下。人來人往,正是此意。
講到最後,剝去各種概念名相,擺脫各式理論光環,說的不過是愛情總在流變之中。林夕以其神來之筆曲盡這個意思,既是功力,亦是造化,我們應當心存感謝。
延伸閱讀:
1. 林夕著:《我所愛的香港》(香港:皇冠出版社,2007)。
2. 林朝成、郭朝順著:《佛學概論》(台北:三民書局,2003)。
3. 霍韜晦著:《如實觀的哲學》(香港:法住學出版社,1992)。
4. 霍韜晦編著:《佛學》(香港:中文大學出版社,1998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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